如何评价吴青峰的歌词?
本文摘自知乎回答:如何评价吴青峰的歌词?,作者:马修。下文对原文进行了排版以适应本站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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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年代的香港像是暴风雨夜里一座摇摇欲坠的灯塔,商业的繁华渐告尾声,流行文化那将熄的余热,像是一股巨大的潮水,向这座城市席卷而来。而在这个时代,填词人的地位显得尤为重要。香港的主流商业流行乐坛的高度专精化促使了一代高水平填词人(如林夕、黄伟文、周耀辉等)被人铭记。他们的作品不仅是歌曲的灵魂,更是一种城市文化的象征。
而吴青峰所在的台湾,则揉揉惺忪的睡眼,刚刚从城市民谣热衷社会批判的这场仿佛不真实的梦里醒来。国语歌坛此时不乏优质的创作型歌手,但优秀的词作者正面临青黄不接的境地。或许,吴青峰是仅此一个的个例。作为政大中文系排名第一的才子,吴青峰拥有不俗的歌词审美:在他的身上,古典的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文学气质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对于他而言,填词是一门艺术,需要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湛的技巧。
吴青峰作词的浪漫和现代主义
浪漫主义这种艺术风格并不注重形似现实,也不像现实主义那样追求真实的细节表现。相反,它以主观感情和理想世界的构想为导向,通过运用非再现性的艺术手法,如想象、夸张、虚构、比喻、象征等,来营造一种独特的艺术体验。这种创作方式突破了现实的束缚,寻求艺术形式和表现手法上的创新和突破。在技巧层面,浪漫主义的熏香在吴青峰的歌词中最直接的体现便是时不时出现的 夸张 手法,同时结合了汉语修辞格中的 通感、摹绘:"夏蝉猛把天地叫窄/容不下过去未来"(《蝉想》);"观察着你眨眼睛的频率/这感觉可以扛起一座森林吧"(《栅栏间隙偷窥你》)。而这种夸张修辞的运用,或许可以追根溯源到吴青峰对中国古诗词的表现手法的积淀。比如,他在秋专中有对古诗词更为直接的化用:“愁到底是什么?杨花雨落/是三千丈黑发 逼成枯柳”“夕阳无尽 再看只会更伤心/该死的回忆 拉长千万里/全是想你”(《说了再见以后》)将愁比做“三千丈黑发”,“逼成枯柳”,把诗人内心的不安和哀愁之情,转化成了从有生命力到死亡的自然景观,突显出愁苦之情的深重和茫然无助之感。夕阳本就是一个浪漫、富有诗意的形象,不仅能够引起人们的怀旧遐想,也能表达出内心的思绪和情感,使用“无尽”这样的非传统修饰,则更加突显了悲伤和无助。而“拉长千万里”的回忆,则深刻地表达出思念之情的强烈和无法忘怀。
另外,超然的情感表达也是浪漫主义文学的重要特点之一,其往往强调内心世界的直觉和情感反应,与理性思考相对。“我的金色狂烈/你的墨色呜咽/身体取悦/灵魂已凋谢/我的褪色倒影/你的染色身形/我将是你/最丑陋的装饰品”(《浪漫派》)通过一系列 暗示 手法,如“身体取悦”、“最丑陋的装饰品”,将本身被社会视为禁忌而不宜讨论的性赋予了崇高的艺术和美学价值,色而不淫,加深了句子的内涵和意义。由于强调感性认识与自然的亲近关系,将自然作为表现情感的媒介和象征,浪漫主义文学中时常表现出 对自然的崇敬和赞美,认为自然是美的源泉,例如吴青峰在《无与伦比的美丽》歌词中,将大自然的美丽“草原”、“蝴蝶”的意象和人的美丽所建立的对应联系;这在整个韦瓦第计划的四张专辑中被得到了更加完美的贯彻。
与此并不矛盾的是,吴青峰的文学素养使其在创作中融入了更为复杂晦涩的一些现代主义手法,使歌曲的表达波谲云诡、天马行空。现代诗歌中的 象征主义 是一种最为重要的表现方式,它可以让诗歌更加富有想象力和美感。与音乐一样,诗歌也可以通过符号和隐喻来表达情感和思想,让读者在阅读中体会到深层次的意义。诗歌中的象征主义常常会使用各种形象和符号,比如花朵、星空、海洋等等。这些元素都有其独特的象征意义,可以代表着不同的情感和思想。通过这些元素的组合和运用,诗人可以表达出自己独特的情感和思想。吴青峰的《马拉美的星期二》、《牧神的午后》反复 cue 到的法国诗人古斯塔夫·马拉美便是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在吴青峰的作品中,随处可见象征元素的丰富使用。比如《冬 未了》专辑中对“柏林墙”,“切尔诺贝利”地名的抽象符号化——吴青峰在歌词中对这些意象的运用,令人感受到他对人性、历史、自然等方面的深刻思考和体悟。不仅如此,我们也能在吴青峰的歌词里品尝到后现代 anti-cliché 的解构主义意味,即 "反象征" 的手法。比如原版《带我走》的歌词中:“像土壤离开花的迷惑/像天空遗弃雨的汹涌”对传统赋予美好意义的象征进行解构,重新赋予土壤与花、天空和雨之间消极的联系,从而营造一种长期依赖对方的人被依赖的提供方突然抛弃的惊惶、错愕而急转直下之感。
意识流(Stream of consciousness)则是现代主义文学中一种常见的写作手法,它试图呈现人类思维的自然状态,即不受任何限制、不加整理地流动。作者不再像以往那样以一种逻辑性的方式来组织文本,而是将小说中的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情感和想法交织在一起,模拟出了人类思考的本质。这在吴青峰作词中最为代表性的便是《他举起右手点名》,全文都是出于第一人称视角,给人最直观的震撼、恐惧感。尤其是结尾在“毒气四溢”时渐渐失去神智带来的逻辑缺失,形成的语言恐怖谷更显得令听众心生惊悚:
他举起右手点名
「嘘!别吵!想安稳睡个觉就等着进坟场!」
「喂!使者...有橄榄枝...我看到人带来...」
「我很想...想回家...脸觉得快...快乐...」
「满口谵语...数到七......或许我有...罪!」
「为何我有罪!」
「若我说祂也…………。」
在此层面,吴青峰的作词武器有哪些呢?或许我们可以从吴青峰使用的手法分析中略知一二:
第一招——替换/转换
构成吴青峰作词风格最重要的便是在现代主义诗歌中比较常见的一种高级修辞——词类活用,这在吴青峰的作品中屡见不鲜。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便是夏狂热专辑中的《他夏了夏天》这个标题——这五个字本身便构成了一个金句。此处,“夏”在前面的位置扮演的是谓语的作用,名词用作动词,先给刚刚接触到这个标题的听众抛出悬疑(他是谁?为什么“夏”了夏天?),再结合正文对平凡劳动者的赞美进行解释,立刻妙趣横生。而《你心里最后一个》的全文则堪比词类转换的教科书,充斥着奇妙的词组使用,“眼着溶解的云”、“耳着凝结的雨”、“寂寞都雾了”……这首歌中我最欣赏的一句,“药水请肖邦地擦/谎言请李白地讲”便将肖邦和李白两位大师的名字转化成副词:肖邦作为浪漫时期的作曲家,让人最深刻印象的便是他所创作的Eb大调夜曲,可以被理解成温柔的代名词;而李白则是众所周知浪漫主义的诗坛巨匠,已经和这两个字有了绑定般的对应。于是,将“温柔”“浪漫”用这二位的名字替换,顿时摆脱了平铺直叙的窠臼。
“走过的路 是一阵魔术/把所有的‘好的’、‘坏的’ 变成‘我的’”(《你被写在我的歌里》)这句看似一气呵成的歌词,便使用了明确的 暗喻+比拟 的修辞手法,将人生的经历转换为一场魔术,强调走过的路程和经历能够改变个人的态度和思维方式。通过将“好的”和“坏的”变成“我的”,暗示我们应该接受并拥抱自己的过去,并将它们视为我们自我认知的一部分。这句话逻辑似乎十分顺畅,给人一种“就应该是这样的”的错觉,但其在创作时却具有非常强的不可复制性。再进一步的 借喻 或替换式比拟手法则在吴青峰的创作中更为常见,如“想念太刺眼 反射回忆一片/燃烧起爱与恨的气味 有点疼痛感觉”(《老掉牙》)这句使用“想念”替换“镜面”,用“回忆”替换“光”,并不直接提到本来所意图产生的意象,从而升格了诗歌的含蓄之美。由替换带来的 移就 的手法在吴青峰的创作中被多次使用,“像一片落叶坠落前枯黄的纷飞”(《下雨的夜晚》)、“你会不会剪去/黄了的回忆”(《说了再见以后》)。《哥伦布的蛋》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已经脱离了单纯的替换。转而使用一串 异相形容 构成的拈连形式,通过移就的修辞格将文字描述荒诞化,以符合纯粹美学的追求:
哥伦布的蛋
他蠢得会相信 天地是圆的
土是圆的 火是圆的
山是圆的 海是圆的
风是圆的 地心是圆的
果是圆的 采摘是圆的
笔是圆的 星星的耳朵也是圆的
看前方
他说心是圆的 是圆的
通感则是一种在描述客观事物时使用的修辞手法,它运用形象的语言,通过将不同感官的感觉进行转换,互相交错沟通,使得意象更为生动活泼。比如用嗅觉的形容词来描述颜色,用视觉的形容词来描述声音等等。同样,在吴青峰的歌词里,通感手法的使用不胜枚举:“沉甸甸的宁静上/轻飘飘的精灵光”(《你心里最后一个》)、“而你像流进诗里的嘈嘈水声/敲进我心门/拥抱了所有的恨”(《你被写在我的歌里》)、“我让声音煮沸/想知道谁会心碎”(《燕窝》)、“夜晚的窗啊 轻轻拉着梦摇晃/使你的味道 掀起风浪”(《陪我歌唱》)。以上这些吴青峰惯用的通感手法让读者或听众在意外的同时,能够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作品中所描述的情境和情感的“深刻”性。
第二招——解构+重塑
前文提到的 反象征 手法是吴青峰作词中重要的解构手段之一,将大众熟知的解构前与解构后产生强烈对比,从而凸显两者的反差。这里再举一个例子:“土地的脉搏/戴上手铐大锁/日开始不落/却忘了所有新都来自旧/只在乎今天有 多少回扣”(《狂热》)这段歌词将不落的太阳这个在传统文学里被视作光明、正义或温暖的象征赋予了贪欲、疯狂的新含义来暗示社会黑暗面的存在,这种手法不仅能够让读者更深刻地理解歌词所表达的意义,还能够让歌词更加震撼人心。
此外,在吴青峰对古诗词的解构中采用了相对后现代主义的手法 仿拟。他并不仅止步于直接引用其他文本的片段、风格、叙述方式,而是将多个不同的文本、文化元素进行混合、重组、变形。“不管是冰雪与风霜,哪个断肠人在水一方”(《十年一刻》),“叶落知多少”“夜落不觉晓”(《故事》),“三千丈黑发,逼成枯柳”“芳草无尽,曾经相看两不腻/如今花无语,飞过秋千去”(《说了再见以后》)。这些解构重组的化用背后便是后现代诗歌语言的游戏性、戏谑而不失尊重的致敬。
析词 则是吴青峰武器库里另一种解构手段,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对杀人狂指控中》“是陷害呢?说到了尼采,你却问你踩了什么”。在西方,现代诗其实是相当重视音韵的一种创作形式,而吴青峰在此采用了谐音的拆分方式,扼要地传达了纳粹的思想中对尼采超人哲学的“陷害”式的、有目的性的曲解。在更广泛的例子中,“是谁说生活生来就要活/是谁说难过还一定要过”(《飞鱼》),“无数饥渴的瞳孔/比月还要亮/自我满足的欲望/比梦还要想”(《掌声落下》),这类拆词的用法便一目了然,将“生活”“难过”自身构词的矛盾、“瞳孔”和“欲望”的属性特点通过这种方式放大,推陈出新,颇有些如同“过去过去/未来未来”(《绝》- 李焯雄)的趣味。与这种手法有共通之处的的模糊谐音“我的重听/以为你说继续 原来你说的/是离去”(《太空人》)则在句中的意思一目了然。这种不增加理解成本的 文字游戏 既保证了文字的诙谐灵动,又在句中浑然天成。
第三招——细节+洞察力
很多人惊叹于吴青峰光怪陆离的 想象力,比如:“放一颗星球 在你的眉头/等你开口 再长出宇宙”(《窥》)这样的生花妙笔,确确实实不可多得,很难模仿;不过而更多惊为天人的神来之笔则完全源自吴青峰独到的 生活观察。擅长捕捉生活的细节需要非常强的洞察力,最有名的例子便是“你知道/就算大雨让这座城市颠倒/我也不会奔跑”(《小情歌》)。很多人在乍一听的时候不理解其中的意思,可能觉得是为了押韵而强行地凑词,其实当看到下面这张图便可以一目了然:
吴青峰表示,自己“从政大道藩楼走下,走到传院阶梯的时候就写好这首歌的曲子了,也跟着有三分之一的歌词片段出现,接着在吃饭的地方把歌词一气呵成写完。”而他亲眼所见的雨景带来的另一个视角便带给了他灵感促使他创作了这样浑然天成的文字。与此同时,吴青峰则保持着对文字和文学创作的的敏感,“我生来就是一个动词/喜欢换条路走而迷失”(《哥伦布的蛋》),将第一人称的主人公本身暗喻为一个“动词”,将 词类 作为一种 工具 进行使用,瞬间让歌词更富有诗感。
列锦 这种修辞格则是通过巧妙地挑选名词或名词性短语,灵活组合和排列,形成生动、富有感染力的图像,进而营造出气氛、表达情感、烘托意境。反映到吴青峰的歌词中,便有“空的房子/湿的鞋子/脏的袜子/叠满碗盘的流理台/还有 没吃完的午餐/没倒掉的垃圾/就快要枯死的盆栽/还有 空的身体/湿的过去/脏的记忆/叠满心里的不愉快/还有 自找的麻烦/吃不完的垃圾/就快要闷死的脑袋”(《I don’t care》);“500毫升温水/睡过头/必须应付的工作/单面煎荷包蛋/过敏/待领包裹/冒泡生啤酒/人如浪潮的餐厅/街边的野猫”(《译梦机》)。将这样司空见惯而私人的意象堆叠一股脑地倾倒出来,需要很强的生活细节洞察力。当他们“无惊喜地如预料般发生”时,足以给读者产生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当一系列详实的生活细节被吴青峰所捕捉,便和前文所述的一系列修辞格一同构成天马行空的 繁笔:
交响梦
埋伏了一整季的思念被你剥离
棉絮爬上了头发换算年龄
气候的成长 季风的回忆 收进课本里
我自己来缝补我自己
修剪自己迎接你淋湿我风干的心
雨停时分 洗澈烟尘 新的花梗 正期待炫耀颜色
黄昏人们 敞开了家里大门
宁静很深 世界迎接你这一刻 生命来了
可能吴青峰的作词离大家最熟悉的现实主义文学相去甚远,从而让很多人觉得他的文字在古灵精怪的“陌生化”“荒诞化”有用力过猛的嫌疑。但我们不得不承认,他接近现代诗的歌词文本绝非所谓的“假大空”,而是非常经得起推敲。在这个充满快节奏和浮躁氛围的时代,吴青峰的歌词让我感到一股清流,让我重新审视自己和周围的世界,而这背后离不开他对生活的敏锐洞察和深刻的文学造诣,这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是仅仅感性层面带来的美感所不能给我的。